引言:另一种叙事
新文化史这一概念,源于1987年在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举行的一次法国史学术研讨会。两年后,部分研讨论文集结出版,书名定为《新文化史》,这一名称同时也标志着20世纪70年代以来西方史学界涌现的这一新研究方向正式得名。此后,那些曾以社会文化史、历史人类学、人类学史学等不同名义进行的学术探索,纷纷汇聚于新文化史的旗帜之下,形成了一个统一的研究领域。
然而,学术界对于“文化”以及“文化史”的定义一直未能达成一致。文化这个词语含义广泛且具有多重意义,长期以来,学者们始终未能对其形成一个统一的界定,新文化史所涵盖的范围也因此显得繁杂。这与新文化史本身的来源复杂性密切相关,本文在此不再做过多的赘述。如果非要对新文化史进行一个定义的话,1989年《新文化史》的导论中那句“历史学越来越具有社会学的内容和形式,社会学越来越具有历史学的内容和形式”[1]或许比较合适。
尽管新文化史的概念莫衷一是,不过我们仍可以从其研究方法中寻求共性——即对符号的关注。美国人类学家克利福德·吉尔茨认为,“在一些细小的文化现象背后,常常有解读该文化的密码”。[2]在此基础上,符号、仪式、历史遗物、信仰体系、社会风俗等“文本” 都能够安置在符号学意义下的语境下进行阐释,在叙述时便能够寻求这些行为或事件背后的深层文化含义。任何微小的事件或行为都具有其存在的意义。
它像一台显微镜,对准了历史长河中的普通人:农民如何应对饥荒,主妇怎样管理家庭开支,工匠的信仰如何与教会教义冲突。这些曾被忽视的细节,构成了更真实的历史图景。
我认为《隐迹渐现》正是这一史学思想的游戏化尝试。历史课本里的16世纪欧洲,总是充斥着宗教改革、大航海时代和文艺复兴巨匠的名字。但在巴伐利亚一个虚构的村庄塔辛,历史呈现出了另一副面孔。
一、“旁观者”与“亲历者”
传统史学往往聚焦于那些在历史洪流中力挽狂澜的杰出人物,目光紧紧锁在重大历史事件的旋涡中心,以少数核心人物为主线展开叙述,却不经意间忽略了那些在历史边缘默默无闻的普通大众。然而,新文化史试图描绘的画卷则全然不同。
《马丁·盖尔归来》借由真假马丁这一独特而微小的历史插曲,凭借其精巧的叙述笔法,将16世纪法国底层社会的百态活灵活现地呈现在读者眼前,使读者能够经由这一历史的边角料,窥见当时法国底层社会的婚姻习俗、继承传统、诉讼制度以及证据法则等丰富细节。《奶酪与蛆虫》则重构一位16世纪弗留利磨坊主的思维与观念,展示了在当时新旧交替、思想枷锁逐渐解开的时代背景下,对小人物生活的深刻触动。《屠猫记》则记述了19世纪法国一群印刷工人杀猫的事件,并深入剖析了这一事件背后所潜藏的深层社会心理,揭示了其与当时阶级矛盾之间的错综复杂联系。
由此可见,新文化史并不热衷于直接讲述宏大的历史篇章,而是更关注时代巨轮之下的一粒粒沙砾。那些在历史课本上赫赫有名、耳熟能详的重大事件,在新文化史的作品中,往往化作主人公们的家长里短与流言蜚语。他们或许并不清楚这些事件背后的深远意义,即便自己已深受其影响,却依旧浑然不觉。这也意味着,在阅读新文化史作品时,我们常常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去审视历史大事件的发生。这样的历史视角体验,不再仅仅是对重大事件的盲目崇拜,而是深入到历史的肌理之中,去感受那些被宏大叙事所掩盖的细微之处与真实面貌。
这种视角在游戏中得到了很好的实践。游戏并未将目光直接放在鼎鼎大名的宗教改革本身上,而是从侧面进行描述,仅停留在远观,却足以引发玩家的深思与想象。
如在游戏的第一幕中,玩家会结识到一个热爱文化、追求新潮的男爵,他对在塔辛这个偏远小镇工作的主角颇有兴致。两人宗教、政治、历史、艺术、哲学无所不谈,男爵很开心在这儿遇见一个马丁路德的大学校友。不过,兴致上头的男爵似乎没有意识到,宗教改革的风还没吹拂到神圣罗马帝国这个庞然大物的每个缝隙之中。在修道院的食堂中,当他玩味地询问修士对马丁路德攻击赎罪券的看法之时,玩家便可从修士们的不同反应上,一窥宗教改革的细枝末节。
作为玩家,在体验这段剧情时,能够深刻感受到“旁观者”与“亲历者”视角的独特交织。对于熟悉欧洲历史的玩家来说,游戏对宗教改革的描绘,如前文所述,是从远距离旁观者的角度出发的。然而,在游戏过程中,玩家又不可避免地以主角的视角去感受和思考。当玩家操控的角色目睹男爵逐一询问修士们对宗教改革的看法时,内心不禁泛起一丝尴尬。这种微妙的尴尬感是单纯通过阅读难以体会的,似乎唯有通过游戏这一独特的媒介形式,才能将这种复杂的体验传达得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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尴尬的晚餐
《隐迹渐现》的代入感堪称卓越。游戏从最基础的对话着手,为不同阶层的人物设计了各具特色的文字风格。修士的对话采用繁复的哥特体,仿佛中世纪手抄本跃然于屏;农民则用仿佛木炭涂抹的“潦草体”,不仅反映出低识字率,还会在对话中出现拼写错误的单词,这些错误会在全部单词呈现完毕后以标红形式纠正;人文主义者使用清晰的罗马体,象征着理性思潮的涌现;外国角色的对话先以外语呈现,再译为英语,模拟出语言翻译的过程;印刷工的角色对话则采用排版印刷的效果,凸显其职业特性。而当某些NPC的对话文本效果发生变化时,实则暗示了其思想的转变。正如现实中通过一个人的谈吐可以判断其思想一样,《隐迹渐现》凭借这种独特的对话设计,构建出亲历历史般的沉浸式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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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刷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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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
除此之外,游戏中这种让玩家亲历历史的设计比比皆是:游戏中存在大量的第一人称的吃饭情节,不同人家的饭菜便反应其阶层差异;游戏的时间系统在游玩过程中也会发生变化,由于近代自然科学的发展,塔辛的计时方式便发生了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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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族的餐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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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系统的变化
游戏中这种“亲历者”的视角,同新文化史那种反主流的“旁观者”视角交织在一起,使玩家在游玩中经历了一种别样的新文化史体验。
二、没有答案的“真相”
相较于其他史学流派,新文化史更为显著地突出了历史呈现中的主观性,强调历史叙述方式本身对历史呈现所产生的影响。例如,同一件事情,若用“屡战屡败”来形容,给人留下的印象会与使用“屡败屡战”时几乎完全相反。
《档案中的虚构》是该观点的代表性著作,它对过去“档案即为事实”的观点提出了质疑,强调历史叙述的“人为构建”性质。该书详细阐述了16世纪一些法国平民在犯罪后,如何在赦罪书中讲述自己的犯罪过程。作者着重分析了这些赦罪故事的叙事特点。他们说什么与不说什么、先说什么后说什么、多说什么与少说什么,都是至关重要的叙述技巧(绝不是谎言),不同的表达方式所呈现的“事实”自然大为不同。
《档案中的虚构》勇敢地挑战了传统观念,即历史学家能够发掘出那个单一的、绝对的“真相”,相反,这部作品将焦点转向对“虚构”的深入探讨。对于这部作品而言,阅读和分析史料绝非为了追寻所谓的原初意义。因为“事实”可能早已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湮没无闻。我们所能接触和研究的,仅仅只是那些留存下来的文本而已。
在游戏中,玩家便会深刻体会这一点。
虽然《隐迹渐现》是以三个杀人案件为主线来进行推进的文字类游戏,但探案绝不是游戏的精髓所在。玩家在游玩过程中便会发现,你可以从不同的人嘴里得到不同版本的“真相”,并且留给你探案的时间也极为有限,玩家无法在裁决来临之前彻底调查每一位嫌疑人。但案件裁决之日终究会来,玩家只能根据现有信息,被迫给出一个嫌疑人的名字,然后便只能接受其选择带来的后果。游戏直至最后也不会为你揭晓答案,因为案件的真相从来都不是其核心所在。
与之相对应的,在游戏后期,玩家还会肩负起整理和讲述塔辛历史的重任。这一环节无疑是整个游戏的核心所在。正如先前的侦探探索一样,玩家会从不同人物那里获得关于塔辛历史的多样化版本,然而,最终如何书写这段历史的决定权完全掌握在玩家手中。这意味着,玩家将决定后人对塔辛的看法与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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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件裁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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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选择 选择的历史
过程才是关键。在探索案件与编织历史的过程中,玩家将逐渐领悟到,来自不同社会阶层、职业与性别的角色对世界的看法以及他们所述说的事实往往大相径庭。
在真相难以企及之时,叙事本身即承载着深远的意义。
不过,尽管真相遥不可及,可玩家的抉择却会对案件的裁决产生切实的影响。案件尘埃落定后,玩家会亲眼目睹这些选择所带来的深远后果。有趣的是,案件结束后游戏总会给玩家做了错误选择的感觉,这似乎在暗示玩家不必执着于单一真相,而是鼓励他们从叙事的角度审视事件的复杂与多元。
美中不足的是,游戏并未展示玩家后期所书写的历史对后世塔辛的影响。若能增添一段描述,展现后人对玩家所书写历史的多样评价,无论是赞誉还是误解,都将为游戏增添更多的深度和趣味性。
三、历史虚无主义的阴影
新文化史常被误解为历史虚无主义的同谋,但两者的根本差异在于立场。
回忆起前年,一位中央美术学院的美术史教师莅临我校,讲述中古时期的丧葬艺术。尽管我对美术史所知寥寥,但因为闲暇之余无所事事,便前往聆听这场讲座。讲座中,老师提到北齐壁画中的徐显秀墓墓主夫人画像,其面部竟绘有三只眼睛。由于老师描述得栩栩如生,营造出悬疑重重的氛围,我当时差点信以为真,以为那时的墓主夫人天生异相,长着三只眼睛。
然而,真相其实很简单,不过是画师一时笔误。在纠正这一错误时,画师并未彻底抹去原本的线条,故而留下了三只眼睛的奇特景象。那么,为何画师似乎不担心作品完成后会遭到丧家或官方的质疑呢?这与墓室的构造息息相关。尽管墓室绘画在名义上极为重要,但在实际操作中,其受重视程度却不如墓道绘画。壁画的绘制是在墓葬砌筑完毕之后进行的,在墓葬封闭之前,墓室虽可供施工人员进出,却已是一片幽暗,只能依靠光照范围极其有限的油灯进行作画。同样地,来自丧家或官方的监督也受限于这样的环境条件——墓室壁画不易被细致观察,也就顾及不到画面上的所有细节。
真相简单的出乎意料,让我不禁失笑,我似乎总是忘记,历史人物也曾经是鲜活的生命体,在作为人的基本属性上,我与他们并无二致,然而这一点却常常被我所忽视。历史真相一定不是单向度的,就如白光通过棱镜后被分解成多种颜色一样,历史真相也应需要透过多棱镜进行分解才能析出。这种真相或许是碎片的、不完整的,但可能更显真实。
【美】林·亨特主编,姜进译:《新文化史》,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5页。
【美】克利福德·吉尔兹著,韩莉译:《文化的解释》,江苏:译林出版社,1999年,第12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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